夏 勇:江平先生离世让我们失去了什么?
2023-12-20 19:04 来源于:慕槐微信号 | 作者:夏 勇 | 浏览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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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年祭奠连连,我写的诗文多半悼亡怀故,惟独今次心痛令我怵然。枯坐良久,我努力思索的是:江老师的离世究竟让我们失去了什么?
今天上午十时许打开微信,看到同学群里关于江平先生病重的消息。同学们言语寡淡,心里却沉甸甸的。这是一种冥候不愿发生之事的怪异氛围。两小时后,我按捺不住,发信给江老师身边服其劳的友人,并请带话给江老师。友人很快回复说,“不行了”;“等医生结论”。过了不到半时,他发来《沉痛告知》。顿时,我的心一阵悸痛。
近年祭奠连连,我写的诗文多半悼亡怀故,惟独今次心痛令我怵然。枯坐良久,我努力思索的是:江老师的离世究竟让我们失去了什么?
我跟江老师往来很少,可以归在远远仰望他的人群里。对江老师的了解,也多来自师友。最早听到江老师的故事,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在西政杨和钰老师家里。杨老师是50年代北京政法学院(现中国政法大学)的女学生,也当过右派。西政复校后,反右、文革的苦难经历是课堂上、酒桌上的经常话题,但在杨老师那里,江老师的苦难经历却每每讲成英雄传奇。20岁刚出头的我不禁浮想:一个失去一条腿、捡回半条命的人,何以在师生心目中如此顶天立地?
后来我渐渐明白,江老师得以顶天立地,在于他特有的精神气质。用《论语》里的话说,就是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。”用他自己富于时代特色的话说,就是“只向真理低头”。其实,江老师面临的挑战远不止低头,还有弯腰下跪、说假话。从他的自述所用小标题,如“去国怀忧”、“忧谗畏讥”、“宠辱不惊”,从他的《临江仙·悲歌》“长吁三声问天公,为何射日手,不许弯大弓。”“欲平心中愤,唯唱大江东。"不难看出,他昂首不低头、坚守直立行走这一原本人猿相揖的标志,所经受的磨难,所付出的代价。
江老师的噩耗传出后,一位为学为政皆有造就的素友给我发来90年代她博士论文答辩时同江老师的合影,还回忆说当年江老师表示反对她去做行政工作。照片背景是社科院法学所的小院,同影者还有导师王家福先生、梁慧星先生以及王保树先生等答辩委员。睹物思人,这让我忆起江老师跟我的有限交往,尤其是他的教诲叮嘱。于是,我在微信里回了一句:他总是要我“坚持”。
第一次见到江老师是我在北大读书期间。那时我写完博士论文《人权概念起源》,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校外专家写评审意见,评审过关了才有资格答辩。和江老师同住一院的老同学帮我把论文送呈江老师,不久便听说江老师已写好评语,让我即往江家取件。那个时候,江老师刚免去校长职务,坐在门里的沙发上,双手把封好的评语递给我,问我毕业分配的打算。我说社科院成立了人权研究小组,王家福老师要我去。江老师的声音突然提高八度,字正腔圆地说,好啊,把人权研究坚持下去!气场、底蕴,凛然、肃然,回到北大宿舍,我依然沉浸其间。
记得还有两次到江家,也是大约30年前。一次是几位学友合作完成伯尔曼《法律与革命》翻译后一起送稿。那时,江老师主持《外国法文库》,他依旧坐在门口的沙发上,一边用手抚拍从筒子楼搬过来、摞得老高的400格稿纸抄写的译稿,一边侃侃而谈,近乎字字咀嚼,如吐珠玑。另一次是《走向权利的时代》初稿出来后举行专家论证会,请江平、郭道晖、梁慧星三位先生做评议。论证会在江家边上的法大外宾会议室,会前我们往江家迎接。会上江老师说了些定调的、鼓励的的话。其实,他说什么无关紧要,紧要的是给年轻人带来的气场,分享的厚沉奔壮的底蕴。这气场、这底蕴的背后,我想,无疑是江老师昂首直行的精神。
后来江老师嘱我“坚持”,在我工作和生活发生变动的时候。一是我调离社科院后某次开会碰到江老师,诉说如何“不适应”,他拍着我的肩膀轻声说“坚持”。一是我近年变故后,他几番托友人带话,主旨依然是“坚持”。我想,这“坚持”的,当然不再是某个学问方向或工作方向,而是内心里互相感知、不言自明的某种珍贵,类似初心使命吧。
看着网络平台喷涌如雪的自发哀悼江老师的图文,我想,人们是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的。如同近日东方甄选风波,千万网民不愿失去的并非某个网红,而是他们内心深处的某种依旧宝贵的东西。
江老师的离世让我们失去了什么?我们失去的,无疑是珍于生命的。
责任编辑:锦忠